2025-12-10
陳晞｜文
「而事件之後的殘響，也不只是『之後』，它們也可能是某個未來『事件』的提前預演。」
——陳界仁於〈殘響世界抗歷史減噪？〉的文章結尾。
異地的群體所建構的公共日常，在個體內部產生了何種共振關係？李珮瑜從作為公眾計劃的《公共溫泉私領域》，到應力空間個展的「公共溫泉私領域」，以看似簡單的陶、土、聲響所裝置的空間殘響與「異-日常」的造音，讓我反覆思考這些問題。
I. 組成公共的群體規律
恰巧在一次揪團下，我與藝術圈幾位友人們一起去看了2024年的福爾摩沙北海岸藝術季。在那趟包車旅行北海岸半日遊的行程中，李珮瑜在豐漁社區溫泉浴室的作品《公共溫泉私領域》是全車一致認為最深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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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們無從得知這位藝術家做了多少田野調查，或是與在地交陪地多麽深入，她以陶土製成的各種零碎物件，從浴室旁邊的水塔建築的牆面上，隨著流水管線裝置蔓延到她混合水塔沉積物質製成的出水口、水桶與水瓢。另一邊，公共浴室排出的溫泉水，在地面上也蔓延到水桶那裡，殘存的硫磺與礦物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鐵鏽色，在視覺上連接著她所創造的陶作物件與浴室之間。單就作品與環境之間如此的裝置結果，便令我不禁想深究這位藝術家對此環境的理解力與適應力，以及她對陶作爲載體的想法。
在藝術季中所製作的「北海岸藝術播客特輯」中，李珮瑜詳細描述了她與那個場所產生連結的過程與方法，基本上可說是讓自己參與那個環境約定成俗的群體規則之中——以一種保有個體意識的態度。李珮瑜與豐漁浴室的日常建立連結，她試著讓自己成為豐漁浴室的一份子（在她過往的幾件作品，也是如此以身試法）。從一位什麼規矩都不懂的外來客，陸續習得豐漁浴室使用者們清洗身體的順序、維護浴室的日常泡湯規則，從中認識來泡澡的阿姨們的日常，也為他們對自己的好奇提供解答。
當我在思索著那個場所的使用者們如何在基於維護空間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既私密又公共的群體空間時，李珮瑜在該集節目中提到她參與營運的「萬事屋」經驗，一直迴盪在我腦中：
除了做出一個展覽之外，我們最期待大家可以創造出一些打開我們對空間想像的東西，其中一個案例就是一位在劇場創作的朋友劉凱榛。在平日傍晚，大家很常來萬事屋走動、聊天和吃飯。因為凱榛是劇場背景，在展覽之前，他公開徵選了表演藝術與戲劇的表演者，在兩個禮拜的時間排練，並於第二個禮拜演出。
在排練前一個小時，她希望有一個安靜的排練空間，那個時間剛好就是大家習慣走進廚房、要吃東西時間。在第二天的時候，她發現表演者會被打擾，他們其實需要在傍晚五點到七點之間有一個安靜、安全的空間。這對創作者很重要，因此我很強硬地要求大家離開房子，六點到七點，他們必須離開萬事屋這個空間。這完全改變了大家使用這個空間的習慣。在最後一天的時候，輪到我演出，大家期待表演開始，期待我的出現，但我在這個時間刻意缺席了。
這是凱榛在萬事屋創造出來的另一種運作模式，對我來說很重要，也很期待發生的事情。我很好奇大家會怎麼使用…所謂「我的空間」。
在這裡，因為藝術家的要求而產生的生活規約，與李珮瑜在異地群體共同形塑的公共日常，有著幽微的聯繫。就像是李珮瑜在瀧乃湯和豐漁浴室中，感受到進入浴室泡湯的規則與限制那樣。而那些在公共浴室中的規則跟規律性——「杓子沖身體」、「冬天遊客、夏天當地人」…等，也被藝術家拓印在陶作物件的隻字片語中。我猜想觸發她的，是規律與規則如何從一個自由開放的群體中發生，進而產生所謂的公共性。
II.從《公共溫泉私領域》到「公共溫泉私領域」
我把李珮瑜在應力空間的「公共溫泉私領域」視為另一組新的呈現，她將《公共溫泉私領域》的經驗，以三種空間與作品狀態佈局，提問再現的意義、提問集體形塑的公共空間日常，以及自我與群體之間的殘響。在應力空間的「公共溫泉私領域」，看似是對北海岸藝術季《公共溫泉私領域》公眾計劃中、參與集體性空間經驗的翻模，卻又不止於此。這個展覽內裡有一個古典而重要的問題：我該以何種視角與立場，將某地的經驗，某地的政治，某地的身體，在另一個地方中呈現出來？再現如何創造新的經驗與空間？李珮瑜在應力空間展場中打造的空間殘響，回應了這個問題。
在「公共溫泉私領域」中，殘響不僅是聲響上的，更是對異地日常經驗、異地群體之於個體經驗的後延。藝術家錄製了阿姨們在豐漁浴室聊天的聲音，將展場中的喇叭刻意對著牆面播放，讓本來已經充滿回音的模糊對話內容，在空間中成為一種浴室內的集體殘響。讓人彷彿置身在浴場旁窺聽著日常對話，想仔細聽清楚，但可辨識的話語總是碎片的，集體的殘響卻讓我們身歷其境。
這些在豐漁浴室中錄下的聲音，並沒有被放在主要的展場空間——李珮瑜所搭建的浴室裝置空間裡播放，而是刻意被放在旁邊的小房間，讓更模糊的聲音傳出來。那或許是李珮瑜在現場安排的「音畫分離」手法，把浴室的「原音」放置在小空間中，留給觀眾在現場相聚、感受這個她以陶土捏塑、燒製而成的浴室空間，其空間結構與陶片的安排，相當程度地參考了豐漁浴室，但依著應力空間原本的格局順勢而築，藉此讓新的對話在這個使人圍坐的浴室裝置中發生。
除了擺放在四周、印有李珮瑜在豐漁浴室截取的隻字片語的陶作物件之外，在這個浴室裝置中的底層，藝術家捏塑了三件未經燒製的浴室土作，並且設置了一個灑水裝置，讓模型不至於太快乾裂。它們看起來像豐漁浴室，也有著它的形，卻不具有模型的功能與意義（一如她幽自己一默的自我介紹——從小畫畫，寫實挫敗），更像是在那個私密空間中，因為禁止拍攝、禁止現場素描，而藉由腦內印象所捏塑出來的浴室。其中一件浴室土作因為其乾裂的狀況，幾乎像是廢墟或考古遺址。
不論是因為意外，又或者是不得不的結果，李珮瑜最終選擇還是展出了那些勾勒著浴室阿姨身體輪廓線的碎裂陶作。第二次的勾勒或許會更好，但李珮瑜並不選擇這麼做，她留下了經驗反芻過程中的真實衝動，展出這些勾勒的身體輪廓，其意義更大於展出一片完整的陶片作品。
III. 異-日常
在地方藝術節中的特定場域公眾計劃《公共溫泉私領域》，與異地呈現的個展「公共溫泉私領域」，兩者之間的回音，在我腦內產生轟鳴，在有限的空間中，回音在彼此之間震動，成為殘響。
在台灣當代藝術界，對「殘響」一詞詮釋得最為綿密的藝術家非陳界仁莫屬。陳界仁在2015年的「風入松」中解釋的殘響，意味著「混合多種不同音源的聲響，在與各種物質碰撞後，繼續以新的變音相四周擴延的中間狀態。」他知名的《殘響世界》，則是「與主旋律所產生影響更巨大的殘響進行鬥爭的世界」（註）。集體的殘響總是在身體中留下被撼動的記憶。人去樓空後、殘響依舊，不管是在社群平台、派對、社運的現場，集體的殘響會一再地撼動個體的身體，刻印在你的肌肉記憶中的是成為集體的經驗。當代的集體／個體所面臨的關係糾纏之現況，更關乎「自我對它我」之間的關係，自我與內部的「它我」之間的糾纏。而它我，是從群體性的殘響中復返的肌肉記憶。
殘響指涉了藝術與社會運動之間，或是社會運動之於藝術創作者在身處日常的藝術行動精神性的影響之後延。而在這之中的「日常」，被部分學者認為是一種「減噪」的、磨損抗爭的（註）——以陳界仁的語境來說，是另一個「不可見的鬥爭場域」，一場社會運動所生產的後延性（註）。然而在此「藝術⮂運動」的論述中，日常的多樣性、場域各自的文脈，卻被扁平化為一種新自由主義社會共謀的結果，我們似乎還來不及理解不同日常之間的差異文化與經驗，就太快地將日常歸類在所謂「減噪」的環境之中。我想這也是陳界仁在〈殘響世界抗歷史減噪？〉中，為「日常生活中的『創噪』」留下一些案例與空白的原因（註）。李珮瑜藉著地方藝術節與異地個展邀請的契機，所整理的群體與個體之間的經驗關係，不全然是所謂「日常生活中的創噪」，但兩造經驗的互動過程，卻能讓我們在藝術⮂運動的框架中，以藉由參與異地的群體空間日常，去看到那所謂「減噪的日常」在差異之間的「造音」。
何謂日常？那個日常又是誰的日常？來自一個地方的群體，又只允許從歷史中誕生、長成某一種面貌嗎？在318運動之後，各地竄起的地方創生團隊，都在試著探究這些命題。甚至是在地方政府們藉由標案制度，對瀨戶內海藝術季、越後妻有的藝術創生機制的模仿之餘，反倒歪打正著地讓中生代與新生代策展人藉機打開一種在異地日常中「造音」的空間。李珮瑜的《公共溫泉私領域》便是在這樣的環境音之中產生，而這個公眾計劃在李珮瑜生命經驗中發生的殘響，則以「公共溫泉私領域」被轉化為新的造音。
在「公共溫泉私領域」中思考「既內且外」，參與異地群體的日常經驗與規約，推敲離開異地之後的再現之意義，思考群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項，其精神與藝評人陳平浩在黃奕捷與廖烜榛「複本」中所閱讀到的「反建築、反再現、反檔案」的激進空間精神有著許多共鳴（註）。有一個決定性的路徑差異，李珮瑜在處理的是關於公共狀態如何在「異-日常」的群體生活中再次發生，並不是在宏大敘事中思考藝術與運動之間發生的殘響關係（當然，黃與廖的「複本」亦是在方法上，對藝術⮂運動在過往被認為具有的再現與對抗之意義進行提問）（註）。她從身體感強烈的陶／土創作，去捏塑豐漁浴室作爲「異-日常」那既私密又公共的場所經驗，從異-日常的經驗，介入藝術與運動在「群⮂我」之間的關係殘響。
IV. 結語
從求學生涯至今，總是在不同的集體與日常之間遷徙，從原本的集體中離散、失落，那種失落感使我很想再次在新的地方，找到新的集體，可以是班級、同學、社團、網路遊戲裡的血盟工會、聊天社群、室友，乃至於公司。縱然大型社會運動可能會是我們這個世代許多人的共同節點，但真正在引導我們探究集體性、並從殘響中思考的，反而是在那之前與之後，每個個體在日常小事件中相遇、離散、再集結的生命經驗。
李珮瑜與所謂太陽花世代的人們一樣，曾嘗試參與過不同的群體：社會運動的、派對的、藝術空間團體的、乃至於勞動環境（打工）之中的。她在藝術、運動與異-日常之間，用身體和生命經驗演繹著不同的「群⮂我」關係。李珮瑜從《公共溫泉私領域》到「公共溫泉私領域」的造音殘響，一再喚起我在這個時代許多人身上見到的生存狀態：在不同的、非整體的、非同一的日常碎片中穿梭。特別是在臺灣這樣充滿多樣性的所在，不同縣市、不同群體之間的日常經驗仍保有顯著的差異。李珮瑜總在嘗試找到一種參與「異-日常」群體的方法，反芻其中的群體性與個體性，在身體與生命經驗之間揣摩個體在群體公共之中的適應力與主體性。
「由土至陶」的過程成為隱喻：個體內在的「群⮂我」狀態，在特定的時間性與身體感中辯證、凝結、燒製，甚或炸窯如破片、乾裂如廢墟。那些保留下來的裂痕恰如我們對公共性的想像——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可被再現的整體，而是在差異的日常之間，不斷造音、殘響、再造音的過程。殘響不只是「之後」，它也是某個未來「事件」的提前預演——一如陳界仁所言，卻也不全然如此，事件之後的殘響，如今更可能是對所謂另一日常的造音預演——一如李珮瑜的創作所示。
註1：陳界仁，2016年1月1日「風入松——陳界仁講座與放映」演講稿。
註2：黃孫權為「殘響世界抗歷史減噪」座談會所寫的會前文字。陳界仁在〈殘響世界抗歷史減噪？〉中具體點出黃孫權的核心問題：「吾人如何抗拒日常生活與歷史化減噪殘響之作用？」詳見：http://www.redbrickartmuseum.org/events/realm-of-reverberations-as-historical-resistance/（檢索日期：2025年12月9日）。
註3：陳界仁，〈殘響世界抗歷史減噪？〉，北京紅磚美館開幕展「太平廣記」展前座談會發表，2014年5月22日。收錄於《文化研究》第24期（2017年），頁255。DOI: http://dx.doi.org/10.6752/JCS.201710_(24).0019
註4：同前註，頁267。
註5：陳平浩，〈反建築、反再現、反檔案的激進空間：黃奕捷、廖烜榛的「複本」〉，《典藏ARTouch》，2022年2月8日，https://artouch.com/art-views/art-exhibition/content-58611.html（檢索日期：2025年12月9日）。
註6：同前註。陳平浩認為黃奕捷與廖烜榛「以樂生療養院與華光社區的瓦片鐵條來『造音』」，是「即使不是在嚴格意義的『左翼的』立場上、也是在廣義的『社會的』立場上引述了樂生與華光——這是對『政治的』立場宣戰」。
註7：李珮瑜於海馬迴光畫館個展「管寮時間」（2020）中的幾件創作，呈現了她如何內化、反芻不同「異-日常」的群體規律。